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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恭(一)
2018年4月14日26分钟

多年前写的科幻小说,是我写过的玩意里面最长的一篇。

在其中您可以看到:毫无铺垫的人物塑造,冗长无聊的对话,不明意义的玩梗。

说真的,我应该狠狠的把这玩意给重构了。

但毕竟没有钱拿,所以就拿原稿出来博朱军一乐。

他将中指高高的举向天空,遮住了刺眼的太阳。

边缘色散,还不错。康塔顿效应……算是在在误差允许范围之内吧。莱斯特衍射,正如预期所料。(以上三者皆为虚构的光学现象)

他不自然的笑了笑。几个用手指就能够做的光学实验,加上简单的三重数值积分计算——看起来,实验的结果与他预期的几乎别无二致。尽管不情愿,他的内心还是不免发出了惊叹,他们竟已经有技术能做到如此的精度。看来他们又把资金投入到错误的地方上了。

他的余光注意到旁边有几个穿的画画绿绿如同颜料盘一般的年轻姑娘在对着他指指点点。这时,他才意识到在这种“公共场合”,自己的实验方式似乎有一点不妥,于是将手收回。尽管道德伦理此时对于他的意义还不如一块砖头,但,给漂亮姑娘留下坏印象总不是个好事。

他将手插回兜里,低下头向旁边慢慢挪动,装出一副闲逛的样子。他注意到脚底下银灰色的碳合金板上面有接合的缝隙,便将脚移到其上,像个小孩子一般,摇摇晃晃的顺着既定的线路走路。

尽管表情风平浪静,实际上,他心中仍然有着一股竖中指的冲动……当然,出于并非光学实验的原因。他侧过头,向刚才他们把他送来的方向望去,想象着将中指怼到那个穿的人模狗样的胖子的脸上,将他胖揍一顿,然后大声的告诉他,你(文明用语)的就不能把绳子绑的松一点,老子的胳膊现在还在疼。

但,其实也不能怪罪那个胖子,他其实也是十分可怜的。作为那个政府的走狗,完成任务永远都是他的首要职责。为此,他不会有身份,不会有爱人和孩子,也不会有自己的追求——

他甚至不会有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意志。

想到这里,他有些忍俊不禁。精心计算的光线轨道,装模做样的AI……可能连AI都不是,更可能只是一段粗制滥造的程序——嘿,那帮扑克脸的白大褂们竟然还真以为他啥都不知道。“缸中之脑”计划,天天紧锣密鼓的研发,就连傻子也早该知道了。

不然,那路旁的姑娘,何以看我两眼呢?

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只不过是炸了几个重要的据点,顺带着干掉了几个长得就令人生厌的政府官员而已。看看,就这点小事,对于动摇当今政府的独裁地位来说,有威胁吗?——尽管这么说,一次冒失的突袭行动中,他还是被小心眼的政府人员抓了起来,接连玩了一周的拷问把戏。

他不在乎疼痛。菩提本无树,他这副本就不算太好的皮囊受点苦难,对于他的精神来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影响。战友——说实话,他也不太在意。那些真正有能力的战友想必会想方设法从这种鬼地方逃出去……再不济,假如他们真的十分重要的话,上面也许会派点人来救他们吧。那些逃不出去的呢?那就去让几千年前达尔文先生去包庇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牺牲会使得我们的组织更加强大。

他咂咂嘴,以为自己接下来会列举出一些自己在意的事情,像是家人,荣誉,真理……

然而他想不出来。他都他妈的不在乎。

他心里明明很清楚:假如他不是出生在这个狗屎一样的行星上,受着一个极端独裁的政府压迫,而是在一个政府励精图治,人人安居乐业的星球上——那他的出路,也与现在一样,只会有唯一的一条:恐怖分子。

他现在干着反叛政府的行当,为什么?为了解放这个星球,为其上的人民带来福祉?

扯淡。反叛的目的就是为了反叛。

他仿佛一出生就扮演着这种反叛者的角色。他拒绝归属感,拒绝合作,拒绝创造,任何与主流文化的一点点交集都会令他作呕不止。他没有思考过自己行为的目的——或者说,他刻意避免思考过有关自身的任何事情。他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反对存在的意义。

他甚至知道,在旧地曾经的主流文化中,还曾将这种思想归到一类,叫——

嘘!不能说!说出来就不朋克了。

从那次突袭行动后,过了有将近一个月吧——应该是一个月,在那间屋子里面,白天黑夜都是一个样,因此也分辨不出是多少天,可能是一个月,也有可能已经过了一年。他们终于玩累了,总算知道了拷问比审问更累人。

这不是个办法。他们需要一个能够快速让人精神崩溃的方法,最好是能够流水作业的那种。

屠杀?像纳粹对犹太人那样?不,那样未免太“不人道”了——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谁心里都清楚:根本原因在于目标不同。那时的犹太人作为一个种族,屠杀是“阐释他们价值”的最好办法。

但这不能照搬到现在的情况中来。落入政府手中的反叛军总共就这么些人,因此有必要让从他们身上搜刮的利益达到最大化。拷打,审问——从他们嘴里弄出来的这点少得可怜的情报,只不过是最初级的攫取,真正有价值的宣传在后面。试想,一个了无生气的死人,和一个被折磨到精神崩溃,疯疯癫癫的人,哪个对于其余叛乱残党的威慑力更大?——也许你认为是死人,但你忘了考虑这一点,这些反叛军从闹事伊始,就已经做好了壮烈赴死的准备。他们有如神风一般整日幻想着自己壮丽的死亡——却不曾有人愿意为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而苟且偷生,那样太窝囊了。

不能让他们死,那是让他们轻易获得解脱的愚蠢行为。他们必须活着,但不能再自恃拥有“人类的尊严”。这才是他们的目标。

精神力学家们曾经提出过这样一种新的恐惧类型:常理崩坏(Κοινή λογική Σύμπτυξη)。这种恐惧乍听之下就像长单词恐惧症(hippopotomonstrosesquippedaliophobia),或者太空恐惧(antidisestablishmentarianism)一样荒诞不经,但统计数据表明,这两种恐惧症的发病概率,在现在这个时代远没有常理崩坏要高。

理由似乎也不难理解:在当代标准语中,语素文字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而音素文字通常用作语法功能或是专业名词,这就从根源上减少了长单词出现的可能性——只可怜了那些生物学家,老祖宗给他们传下来的专业名词,他们动也不敢动。太空恐惧也是如此,除非你是安纳克里昂星的纤维农夫,否则你这一辈子中怎么着也得与太空扯上一点关系。用达尔文的话来说,“有太空恐惧的人都被自然选择干掉了”。

但常理崩坏不同,他不依靠一个特定的外物(比如长单词)来触发,而是深深植根于每个人的内心中,就像是一〇一室一般。

你是一个焦头烂额的家庭主妇,每天与托管AI通力合作,照顾你家的三个闹闹腾腾的孩子。你最小的儿子还在上初中,明明都这个年纪了,却连基础的积分都不会算。你很头疼。就是这样一个智商可能有问题的孩子,一天突然沉着冷静地帮助他的父亲完成了一个时空力学的演算项目,全程甚至没有出过一点差错。你很惊讶,你很激动,你很——害怕。这超出了你对这个孩子的认知,这超出了你的常识范围。

你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因为读了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而心潮澎湃,因此来到了这个主题公园。在门口,你遇到了一只白色的小兔子。你想摸摸它。突然,它开口说话了,让你跟他一同去赴一个聚会。你心里很清楚,这是故事情节的一部分,但你的心里就是忍不住的一阵阵犯恶心,腿也不由自主的产生想往回跑的冲动。这都是因为,你从小接受的严肃的生物教育已经把“兔子不会说话”的常识深深的烙印在了你幼小的大脑中,因此,眼前的活生生的反例让你不免不知所措。

所以,常理崩坏所带给人的恐惧感,主要出自“透过自身的经验或联想”所获得的常识或知识,被自己的观察所获得的结果所否定。你的儿子看起来像个傻子,但谁知道他的小脑瓜里面真正装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只在生物学上能够被严格定义为“兔子”的生物,为何能够做出违反其定义的行为?

人们一般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常识或知识”是真的,因此,当其被被自身观察的证据(人们一般也愿意相信通过自身观察所得到的证据是真的)所打破时,便会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两者均为真,但两者却互相驳斥,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由此,人们不禁要联想:如果,我现在所获得的经验是假的,那就说明事物的发展会遵从于另一种更高的运行法则,而这种法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完全未知的,我不能通过一种有效的方式推知这种法则会对于现在的状况造成何种影响。换句话说,我不能确定其是否会对我造成伤害——恐惧感便油然而生。这种恐惧的本质,便是未知。从远古时代人类因为害怕黑夜而躲在山洞里,到现在家庭主妇因为儿子突然显现的数学天才而恐慌不已,其基本的原理其实都是相同的。

这个政府的工程师们显然深谙此道,因此,他们便想出了这个缸中之脑计划来迅速的达成目标——再没有什么能够比眼睁睁的看着你面前正常的世界一点一点的走向崩坏更令人崩溃、绝望了,是不是?

这个堪称完美的计划只可能由一种东西打破:处在常理崩坏状态中的人完全了解所谓的“崩坏”遵从的那种更高的运行法则。这正是他所拥有的。

他在心里将这个由“正常世界”转变为“常理崩坏的世界”的那个转折点称为欧米伽点。那会是一个神圣的转变——也会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转变。

尽管他十分确信,在欧米伽点到来之前,这个虚拟世界的管理者不会那么轻易的让他“死亡”,但假如他一直不吃东西的话,那他们估计也没有办法,只能把现实世界中的他杀掉,换下一个。

他还不能轻易的死掉,他还有事情要办,办完了才能死。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找点吃的,以及一个能够让将来的自己也吃上饭的方法。

“你好,嗯……腊肉先生。”眼前的男人带着一脸微妙的表情盯着他。

“咳……咳……冷……”他止不住地咳嗽。刚刚解冻的状态使得他的喉咙还有些含混不清。

“别急,别急,先休息一会。“男人装出一副关切的神情,”要不要来一杯热饮?哦,哦,哦,老兄,躺好不要动,可千万别轻举妄动,暂且不说我们随时随地有能力爆了你的头,就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一个人就能足够把你打得半残——当然,我们不会轻易这样做,只要你能乖乖的合作。我们待会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你,但那是待会的事情了。你不是国商的人,是不是?那帮老狐狸可不会轻易干出把自己冻在敌人的冰箱里面这么鲁莽的举动。“男人用了一个很生僻的古语词汇”冰箱“,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词可能是什么含义。

他勉力耸了耸肩,表示他说的没错。

“对了,有件事情需要跟你提一下。你以为——你”自以为“,身上绑的那块低温裂变材料给了我们救你出来的充足理由。嗯,的确,它让我们至少看到了你的手段,从而认定这条混杂在我们好不容易搞来的一货舱珍贵的达达兽肉中间,冻的梆硬的腊肉条也许还有点价值。我说,我们的货舱又不是冬眠舱,你还真就敢吃了个冬眠药就躺进去啊?先不说那个,我对于你胸口上放着的那个材料很感兴趣。仅在长时间低温存储时才发生核裂变,常温下一切照常——这么反常的材料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商人的本性还是从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显露无遗。

“可惜,这个计划在战略上是成功的,只是在实践上出了点小问题。按照你的计划,在我们开舱运货时,这块材料应该差不多到达其临界状态,好让我们有将你救出来放在暖和一点的地方的理由。可首先,运输达达兽尸体的运输舱,即使是其最低温度,也达不到你的需求,仅就这一点就使得你的计划满盘皆输。这还不算完,舱室内的散温系统与外界相连,其内部的温度并非恒定不变的,而是处于一种动态变化的过程中——说起来你可能还不信,据说这样冻过的达达兽在口感上会更好。因此,即使舱内的温度足够低,你也不知道你胸口那个绿莹莹的小宝贝到底什么时候就会发生反应,是不是?没准运到一半,我们的运输舰就会被炸的七零八落,而你也是。”

他呲牙咧嘴的摆出了一个表情,要不是脸部肌肉还没有完全恢复,那个男人应该能够看懂这个表情所代表的情绪:尴尬。

男人笑了笑,笑声不算悦耳。不知何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杯咖啡,正小口地抿着。男人用眼神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另一杯咖啡,对还处于僵硬中的他说:“蓝岛咖啡,二十七区特产。等待会你的手能动了,就请自便吧。喝完之后,我们再来谈谈接下来的事情。”

他将中指举到那张似乎永远都挂着微笑的脸前。

“也祝你长寿平安,先生。”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人竟然微笑着颔首致意。

像是忘了什么,老头沉吟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这个手势在亚洲区长安星域文化圈中,是一种十分吉祥的祝福……啊,当然,我也知道这在旧地文化中所代表的含义。”

他轻瞥了这个老头一眼,心里窝火至极。用这样的方式来不动声色的侮辱人,说实话,如此高明的手段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眼前的男人着实是其貌不扬。细小而无神的眼睛,估计是来自于他早已混杂不堪的旧地中国血统——也可能是习惯于长期隐藏瞳孔变化特征而遗留下来的习惯。身材矮小而结实,典型的领航区高官的身材,极高的重力让这帮混蛋官僚永远也不可能高过12厘径(计量单位,定义为光在100/4294967296刻内所走的距离;刻为时间单位,定义略),而且,就眼前这个人来说,其亚洲血统也难辞其咎。服装——并不重要,光是这些人体内的金属含量就已经足够帮他们抵挡几十次枪击。

“长安星域,或者,用你们比较熟悉的话来说……”

他迟疑了一下,“……第二十七区?”

说完这个词,老头的嘴角难以察觉的上扬了一下。那是狩猎者旗开得胜时才会露出的轻蔑的笑容。

二十七区。

位于茂伊约星域,那里最重要的航运枢纽。由于有重要的经济价值,因此在离索舰队内部被冠名二十七区,以此来代称之。由于那里的气态巨行星数量众多,贩卖等离子液和金属氢的商船有事没事都愿意往那里跑,这给他们专门针对国商的劫掠提供了不少的方便……

他恶狠狠的盯着老头的眼睛。老头以笑容作为回应。

这种高居庙堂之上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个?

他盯着普塔莱斯烧得火红的太阳。

塔普莱斯的落日是十分有意思的。严格来说,普塔莱斯——全名叫塔普拉斯行星能源反应堆——几乎不能算是一颗传统意义上的行星。作为一颗中空型的纯架构星,其外表面不存在任何大气,适宜居住的地区其实位于星球的内表面。但这不代表着生活在塔普莱斯中的反应堆工作人员们从此失去了赞美太阳的机会,事实上,他们骄傲的坐拥着一颗亮的多的太阳——聚变核。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在温度这一方面来说,其实不算高,冷核聚变技术的长足发展使得常温(几乎是常温)下的核反应变得简单且易行。这是否说明你甚至可以用手去摸聚变核?——可惜还不行,这个光球在中子辐照方面的能力仍然令人胆寒。

在它正常运行时,其所产生的能量以反物质电池的形式封装运输出去,足以维持两三个工业世界的长期能源供应需求。可假如它不慎失缚,结果也自然是可想而知。塔普莱斯的工作人员们的职责便在于此。

唯一可惜的一点,塔普莱斯在星际地理上(以及经济意义上)仍隶属于附近一个叫做海伯利安的独立政府。AI曾多次让领航区小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政府,不知为何。

不得不承认,在第一轮的对峙中,这个令人生厌的官员还是放水了。据他后来的推测,这个人对于离索舰队内部政治结构的了解甚至深于他自身。相较之下,说出一个内部通用的代号,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炫技而已。

“目的?不,先生,我们先不谈这个。”他微笑着看着他,似乎有些歉意的欠了欠身。

通过这个男人,他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人们那么重视“礼仪”这种东西——同样卑微的动作,同样谨慎的语言,在不同的语境下,尊敬和讽刺,它却都能将其表现的登峰造极。

“让我们先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您是否见过国商舰队内部的违法行为?”

见过?倒不如问他是不是见过完全遵循领航区跨星域贸易公约的国商舰队。偷运硫晶矿或者保护动物的尸体,利用中子星通讯的相对论延迟来在不同贸易港中赚取差价,与独立政府违法建交……

说真的,领航区承认国商舰队是”一个独立于领航区管辖的,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绝对是他们做过的最傻的决定。资本的力量,加上(本不该有的)司法豁免权,这只星际间最重要的跨星域贸易舰队在违法这方面可谓驾轻就熟。

有时,他甚至有些迷惑,常常以罪恶来标榜自身的“星际海盗”离索舰队,进行的贸易常常比国商还公平的多。

“领航区对于国商舰队的行为并非无动于衷,也曾多次惩治。在这种意义下,”他总算是不笑了,严肃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反而有一些滑稽,“我们之所以默许离索的存在,便在于离索对于国商来说,更像是……粒子加速器。”

这是什么隐喻吗?他们这帮人都喜欢用这种令人费解的方式说话的吗?

“当我们想要了解一个东西的构造时,最简单,最容易做到的方法是什么?当然,也是最古老且最有效的方法——将其破坏。我们想知道一颗星球的构造,所以我们进行了地质勘探;我们想知道生物体的构造,所以我们有了解剖学。而当我们想要了解粒子的构造时……无论是LHC,还是现在通用的环星加速器,本质上,也只是将其击碎罢了。离索对于国商的意义便在于此。国商的政治特权使得它像是一个德谟克利特的原子一般封闭,离索的作用就是作为一个高能的离子将其撞开,向世人彻彻底底的展示质子,中子,乃至夸克的存在。每一次——是的,几乎是每一次,离索与国商的战场分析都会被领航区特派的记录舰完整的记录下来,然后随着战区遗骸一起被送往最近的传输终端,以信息流的方式发送回领航区做出分析,由此我们便可以对国商的情况做出一个相当清晰的了解。”

相应的,普塔拉斯人脚下的大地也会用相应的方式回馈聚变核慷慨的馈赠——其内部埋藏的静电发生器中蕴藏大量的电荷,随着高速自旋,它们产生了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磁场,精心调制的强磁场将星球中心那个永远熊熊燃烧着的光球牢牢束缚住,让它变得温顺而又不失其强大。尽管曾经走了一些弯路,普塔莱斯人还是很高兴的看到托卡马克取得了最终胜利。

不仅如此,为了照顾人类脆弱的生物节律,普塔拉斯的人民们还在中央的反应堆的近层轨道处修建了半个精心调配过重力的,由类黑体材料制成的椭球壳,以及及其周围由透明金属所围成的中子辐照层。这个漂浮在天空中的仓鼠球的绕核自转周期与外部世界刚好相差一倍,从而使其能在适当的时间将反应堆遮蔽,模拟出人类本应惧怕,而现在却往往求之不得的黑夜。

第二轮对峙,这位向来以沉稳著称的老军官就抛出了必杀性的武器。您的矜持呢?

他不知道这个老头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正如赫拉·布拉洛所说,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等于已经赢了一半。

可以看出,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头其实有着很高的谈判技巧,估计他在代表舰队进行外交时也会展示出其铁腕吧。

可惜了,老头费尽心机准备的心理战术用在了他身上。

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根本。

“不……抱歉,先生,领航区直属舰队曾面对过力量超过当今离索十余倍的反叛……这就是事实,如果您觉得这是冒犯的话,还请您见谅。至于目的——先生,我相信你自己应该很清楚,离索是从不轻易招收来自其他星球的成员的,更何况是像你的出生地,川陀,这么贫瘠的行星。当年离索舰队受到另一个独立政府的雇佣,武装统治了川陀,并且以”人道主义审查“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来要挟川陀政府。说来有趣,川陀政府为了避免他们的”审查“,竟然真的悄悄将反叛军俘虏全部释放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心里泛起了一丝波澜。这个政府,为了使他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得到释放这件事情合理化,竟然不惜编撰出这样的剧情。

“话说回来,虽然离索武装统治了该星,但就我们所知,他们打算在此地进行的活动仅限于违法运输一批积压的珍稀动物,并没有招揽成员的计划。因此,你是如何与离索内部的人员取得上联系的,对于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个谜,我们相信,正是您出色的能力主动吸引了他们。算了,不说这些了,不管怎样,你都是以离索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指挥官这个身份受邀来到这里的,离索现在在这个星际贸易的戏剧中所担任的角色,对于像您这样的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老头将这溢美之词装作漫不经心的说出。

“受邀”?……好吧——除去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能够赏脸来到这破地方,还不是因为领航区对离索施加的龌龊的施压手段。

“离索对国商取得的最大的一次胜利,也就是现在通称的“煞星战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由你一手指挥的。”

不值一提。心理战分析,一点时空力学演算,佐以一点点牺牲——胜利的原因明明在于国商对于大型太空战役的不重视,他们更倾向于将资金倾注到在恒星轨道上的航运枢纽的防御建设上而已……

况且,战役发生时,欧米伽点还没到呢。“这个世界的管理者们”总得想方设法让他吃点甜头吧。

想到这里,再看看面前这个老头过于严肃以至滑稽的表情,他顿时有了一股大笑的冲动。幸好他强大的肌肉控制能力让场面变得不至于太过尴尬。

“这次战役中,你所指挥的舰队缴获了十二万吨硫晶矿,六千八百枚光辐弹头等等——虽说随意贩卖这些显然是违法的——以及大大削弱了国商在第六十二区的商业垄断。”

所以呢?

“但离索的损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异常惨重。整整两个矩(计量单位)的战舰在你的命令下,为了屏蔽阻断国商之间的中子星通信而近距离接近脉冲星R-21,屏蔽其电磁信号。结果……自然就是被彻底毁坏,牺牲近两万余人。在这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战役中……”

听他说这场战役“令人深刻”怎么感觉这么恶心。

“……我注意到一些有趣的事实。调查资料显示,本次牺牲的四千余名离索成员中,有许多都与您打过交道,其中”多利亚通心面“号和”意大利面”号——贵组织的起名规则还真是奇妙——上的许多军官与您是同期的。恕我冒昧的猜测,您与他们应该交情不浅。”

“可与之无法对应的,您在下达牺牲战舰来阻隔信号的决定时,并无一丝一毫的犹豫。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如此果断有效的决定能被如此迅速的做出,想必是离索高层将战地指挥权全权交付给战术AI了。最后当我们得知,这个决定是一个并无多少实战经验的下等军官越级做出的……您大概能想象我们当时的震惊。通过这次事件,我们看到了在您身上隐藏着的价值,这也就是今日你我相聚此地的原因。”

哦?合着您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找个不要命的军官?国商里面这种人估计更多,您还不如赶紧去那边找找。

长年的强烈光辐射与高浓度氧气等极端条件,使得各种在温和条件下很难发生的化学反应,在塔普拉斯得以猖獗。因此,这里大多数的场景都或多或少的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赭红色。赭红的断崖,赭红的土丘,赭红的山脉——间或夹杂着参差不齐的墨绿色固沙林,或是银白色的聚落区,顺着视野的远去而不断升高,直到隐没于太阳的刺眼光芒中。

在塔普莱斯,地平线不存在,太阳永远高悬于视野的最高之处。

”……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现状,不加任何隐瞒。“老头轻叹了一口气,“人类赖以生存的空间,突然无缘无故地遭到了外星人的侵犯……很老套,是不是?我们需要足够的战略物资来打赢这一场战争,并继续维护我们岌岌可危的文明。而根据定义,战略人才也是战略物资的一种。“

”无缘无故“可不一定。人类如今在星际殖民方面的疯狂可是有目共睹的。

”我不会试图跟你谈什么荣誉感,就我们目前对于你有限的了解来说,这无异于在侮辱你。我在这里只陈述两点事实。领航区在太空战武器方面的研究是当今领先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以我手头的资料来看,现在的科研计划正在将研究重心转向短距时空跃迁转移。像我这把年纪的老头,如今也就只能搞搞基础物理的研究了,这帮小伙子在技术上取得的应用我也搞不太懂了……”他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但,我想,这些我不太懂的技术也许还会对你有点吸引力吧。”

说罢,老头又摆回了他那一脸凝重的表情:“其次是第二点。太空战所面临的敌人不是传统意义的生命形态,就目前而言,我们仍然无法确定塔夫人的生命形态是否是碳基。即使是,我们也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其并无古典哲学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因此,我们可以阐述这样的一个事实——太空战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够脱离道德困境的屠杀行为。Απαραίτητο κακό(必要之恶)。”

败笔,真是天大的败笔。

第一点,说实话,对于他来说还是十分有吸引力的。类似的技术在现实世界中肯定是还不会存在的——但对于现在这个虚拟的世界来说,不过是多写两行代码的事而已。如果他能够在这模拟的空间中体验一下时空跃迁,那自然是很有意思的。

可第二点。不知何故,这个老糊涂最终还是把问题扯到了一个不可能解开的死结上:道德。有自我意识,没有自我意识——呵,这于问题的本质来说,有何意义?为何在进行”违反道德“的行为时,一定要接受”道德“的宽恕?直白来说,道德——这种空泛的意识形态,不过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一种妄想,一种利己与利他的博弈中所选出来的一种均衡的最优解而已。对于宇宙来说,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道德“的相对性原理。

我不需要他人的宽恕。我也不认为他人能够有资格宽恕我。

现在,太阳的光芒正在他眼前被慢慢收敛。总长两万六千径的椭球壳的一隅从山崖边的一角冒出,缓慢而坚定的蚕食着占据了近三分之一天空的火红光芒。

在其他星球上,太阳总是扮演着主动投入黑暗怀抱的那一方,但在普塔莱斯则不然——黑暗才是凶猛而主动的掠食者。

他盯着椭球壳的边缘,原本圆滑的边界线随着球壳的不断上升逐渐趋近于一条向两侧无限延伸的直线,锐利而纯粹的黑暗正将光芒一点点的切割开来。地面上的阴影随着球壳一起运动着,一开始,它还只像是一道细小的河流,流淌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随着靠近,阴影开始变成了不可抵挡的滔天洪水,从远处地平线处的山丘处涌起,向锗红色山岩上生长的茂密森林迅速蔓延。很快,整片森林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暗影之中。

他盯着黑暗,看着他像是饥饿的野兽一般灵巧的顺着陡峭的山崖断面飞速攀登,直到将他吞噬。他已经身处于黄昏之中了。

平生头一次,他真正明白了黑夜是什么——它是这个世界投下的影子,投射在天空中。

老人的表情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不像是喜悦,但脸上的条纹却也松弛了下来。这不像是狩猎者得胜后应该有的表情,更像是——放下了某些迫在眉睫的重担一般。是看错了吗?

是的,即使最后老人犯了一个天大的失误,他仍然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他心中自有其理由,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理由绝不包含对眼前这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老头的“怜悯”。

那个老头突然将手伸进那件破旧的皮夹克的夹层中,摸索了一阵。他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假如现在干掉他的话,那未免也太得不偿失了,于是放松了下来。

果不其然,老头将手抽出,手里握着几个精巧银亮的小东西——两个酒壶。

老头笑容满面的凝视着前方的红色山丘,手却装作不经意似的将其中一个酒壶递给了他。他接过,费劲的拧开盖,盯着壶中透亮的液体,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喝过这种东西——注射型多巴胺和超纯吗啡可比这玩意管用的多。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烟花。”老头突然开口,说的却是些莫名其妙的话,“旧地历史学家说,在很早以前,我的祖先们在唐朝发明了火药,然后他们把这种易燃的硫磺拿来引燃取乐……啧。”

他不知道这老头子突然发什么疯。

“你们这些年轻人肯定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东西……也罢,今天咱们来看一场烟火表演,就当是为你的到来庆祝了罢。往前看。”

他顺从的抬头,望向前方的山谷,同时将手中的酒壶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不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一开始,他的第一印象不过是“这些树怎么突然有颜色了”。

的确,已经被塔普莱斯的黑暗夺取了色彩的固沙林,不知为何,在刹那间又倏而被照亮了起来。极亮与极暗在这墨绿与锗红色的舞台上互相纠缠交错,形成了一幅令人晕眩不已的画作。

光芒没有就此停步。很快,金黄色的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覆盖了整片视野,速度与刚才的黑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犹如一束高能的激光从远方突然射来。

他慌张的抬起头,才看到这令人费解的强光究竟缘起何处。

在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纯黑色椭圆(类黑体能够使得球壳的反射率达到极低的级别)后,突然出现了强烈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晕,整个场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内部中空的,巨大而诡异的太阳,令人心生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一束束利刃般的金黄光芒一瞬间将黑暗割裂——恰似黑暗吞噬光芒的过程一般。夹杂着铁锈味的狂风突然在瞬间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阵灼热的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热浪。

尽管羞于承认,但不得不说,那一刻他还是慌了神。他清楚塔普莱斯的构造,更清楚这等强光代表的是什么。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

聚变核失缚。

他没料到,他一直所期待的欧米伽点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到来——这种草率,无聊的方式?他大失所望。

老头看出了他的慌乱,似乎有些嘲讽的笑了两声:“这可比烟花表演壮观多了,嗯?”

他几乎想往那张苍老的脸上来上一拳。

“这就是我们邀请你屈尊来到这个闷热星球的原因。“老人的声音不得不提高了一些,”这么热的天气显然不太适合谈事情,但有些事情会方便一点——到时候,我们会对外发布公告,说这是一起因为工作人员管理不善而引起的严重的反应堆事故。如此严重的事故,而你,离索重要的指挥官,又刚好在这颗星球上……”

他看着老头的脸,突然感觉疑惑不已。这些人,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的一群人,真的会需要他做出任何“充满作战效率”的决定吗?论战术,论作战效率,论牺牲——还会有谁比这帮混蛋更加心知肚明呢?

“事已至此,恕我直言,您实际上也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请饶恕我们的冒昧,毕竟以您现在的身份来说,无缘无故的突然消失,无论对于任何一方,都想必会是有些麻烦的,所以我们才想出如此下策来消灭您“社会意义上的生命”……“他的声音在狂风的呼啸中裹杂不清,”严格来说,在社会学意义上,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这是您第一次死亡吧,感觉怎么样?”

老头为自己这个拙劣的玩笑而沾沾自喜。

“所以说,一个人在社会意义上的生命也不是那么好消除的,有时候我们甚至要付出小半个星球的代价,还有居住在塔普莱斯的那些尽职尽责的工作人员的性命——我们的损失实际上也不算小……”

突然,老人停止了絮絮叨叨,而是艰难的迎风将手中的壶举起,“敬死亡。”

突然间,他明白了。

这就是这个老头不远万里来招安他一个人的原因。他们需要一个能够替他们承担责任的人。

进入领航区直属舰队后,他自然有权会在危机时刻做出作战决定——但内容,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离索舰队高官,煞星战役的主要领导者,APE(战术评估指数)最高分——这些头衔将会是他对“他做出的非人道决定”的最好解释。然而,这些真正的始作俑者们,自然还会对外保持他们人道主义的悲天悯人的形象。

或许,他们还会严正抗议“他做的决定”呢。

想到这,他有些忍俊不禁。他没有理会老头,仰起头,将壶中清亮的液体一饮而尽。有点辣。

“很好,很好……”老人并不介意,笑着说:“半刻以后,应该就会有梭巡舰来接你到最近的舰队基地,我们在那里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食宿。在梭巡舰到来之前,中子流应该不会影响到这里。”

他令人生疑的停顿了一下,“我希望如此。”

话音刚落,他惊悚的发现,老人的脸正在融化。黑灰相间的头发和布满沟壑的脸庞突然变成了一种粘稠的凝胶状物质,如岩浆一般顺着皮夹克的领子向地面流去——看来,至少衣服还是货真价实的。腿部比脸溶解的更快,老人突然一个趔趄,上半身便整个向地面塌陷了下去,仅在地面上留下了一滩蠕动的水洼,和几件皱缩的衣服。

好吧……即使塔普莱斯的气候再怎么热,也不至于热到这种程度。这只能说明了领航区的那帮人敢放心大胆的让这样一位高管单枪匹马且不携带任何武器地来到这个本就危险重重的地方与一个同样危险重重的人独自会面的原因——液态仿生人,领航区舰队军工级别制造,质量必然有保障。

的确,他不在乎。但事情似乎还挺有意思的。那就这样吧。

狂风似乎减弱了些。他嘴角一勾,将身上的衣服整理平整,站直身子,向地上那摊残余的半流体深深的鞠了一躬——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

observer@王博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