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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恭(二)
2018年4月14日31分钟

没想到吧,这里还有(

他将手中的枪举到那名战士的脸前。

“新战术,呵?这次又是什么策略?”眼前已经被解除了武装的战士被死死钳制在地上,喘着粗气,向他挑衅的笑着。

“去你妈的战术。”他也笑着回答。场面平和的就像是两个多年老友在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一般。

“老子从选择跟着你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

终于,战士的笑容在他生命最后的瞬间还是变成了狰狞的愤怒。可惜,他没有给战士以说完话的机会,而是迅速的开了一枪。

碳纤头盔,颅骨,大脑后叶,脑干。完美的贯穿。

他俯身,轻轻将战士已无生机的头颅抬起,像米开朗基罗审视自己的雕塑作品一般细细端详了一会,然后又迅速而精准的在头顶正中央外30度,67度和128度的地方补了三枪。

轻微的滋滋声响起——那是颅骨和脑部组织被激光熔融时发出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三枪应该可以破坏他脑中的死亡警报系统,使他不再能够在死后自动向总部发出警报。

他站起身,最后向地上的尸体看了一眼。

这个战士死了还是有点可惜的。他是整个分队中唯一一个还会昆特牌这种古老艺术的人员,而且他的调酒技术还不错……

该死,十多年前在塔普莱斯的那次会面,竟然让那个老头把酒瘾传染给自己了。

失策啊。

他所统领的领航区直属舰队分队中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有一种畏惧感——即使,他平时主要的工作职责不过是研究长安星域与亚细亚星域不同地区的酒的口感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还清楚,在那个老头的暗中指使下,他所属的舰队分队甚至还成立了着一个部门——叫什么他记不清了,反正不叫心理史学部——专门负责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数学建模并研究。这种事情自然是要瞒着他进行的,可惜他们在这一点上做的不算成功——就像这帮废物做的其他任何一件事情一样。

他甚至还欣赏过这些人通过对他的建模所得出的长篇累牍的数据。脑电图,神经电位波动,道德认知指数……无论怎么分析,所有的数据最后都会指向同一个名词,ASPD(反社会人格障碍)。

他时常怀疑这些数据有可能是真的。就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处境——一个被绑在金属椅子上,头上插满颜色多到足以使得所有有着基本审美的设计师所厌恶的电线的可怜人——而言,分析到这些数据绝非难事。况且这些数据,在某些方面来说,说的还挺准确的。

这个部门里面流传着有很多有关他的梗,其中比较著名的像是“这家伙的精神状态稳定的就像查克·奥德克滕威尔斯基方程在K2约束条件下用lactose算子展开后的第二个震荡函数特解一样”,还有“他也有共情能力,只不过是跟塔夫人共情罢了”一类。最近比较火的一个特别好笑,是“卧槽这家伙的道德认知指数是4294967295……等等,现在变成0了”——尽管,对于他们进行数据分析所使用的量子计算阵列来说,4294967296,抑或是18446744073709551616,实际上都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仍不妨碍这些无聊的人沉浸在这来自数万年前的古老的计算机科学笑话。

部门里面的工作人员们对这些梗乐此不疲,这倒是为他们整天繁琐无聊的数值分析工作增添了不少乐趣。他也觉得这些梗很有趣——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说的很贴切而已。毕竟,其中有为数不少的梗其实都是他通过匿名身份,自己造出来的。

说回正题。其实对于这个部门,他是不太在意的——要是说在意的话,也只不过是在意那些他们编出来的笑话而已,毕竟他们搞的是心理学,又不是心理史学,仅仅靠记录数据这样的工作又怎么能“预测他的行为方式”呢?

但有一点,他不免有些耿耿于怀,那就是ASPD。

ASPD,或全称反社会人格,实在是非常“容易被诊断”的疾病。法律什么的真是麻烦;别人的情绪和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有点缺钱,而那里正好有着一辆装满花花绿绿钞票的运钞车(当然,对于一个以量子区块链为经济基础的星际社会来说,这并不常见)——成了,别说了,你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反社会人格了。他对于这种堪称流氓式的精神疾病颇有微词。

他以前还在政府反叛军里面工作的时候,曾经听过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老兵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老兵所带领的小队曾经干掉过一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慈善商人,这个商人每年都会向当地的玛娜慈善基金会捐款数亿——如此数目,一听就不对劲。老头一开始只是认为这是他不太高明的洗钱手段,而其他政府人员也“出于某种原因”不去追究。但他后来了解到捐出去的钱真的被慈善基金会用在慈善事业上了,也就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这种可笑的想法一直持续到老兵将枪口抵在这个混蛋的脸上。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这个所谓的慈善基金会也是由他所属的,他所捐进去的钱全都用来构建一个胁迫幼女和从别的星球来的非法移民卖淫的产业链。不管捐进去多少钱,不久后都会以几倍的数量再次回到他的腰包里。他现在所拥有的钱,足以独立建造一个太空站——但他没有这么干,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干,他并不享受花掉它们的过程。

后来,老兵没有开枪,而是把枪扔到了一旁,把这位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然后,他掏出了别在腰间的硫晶刀,从下到上,一点点的将这个人肢解开来。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话也只有简单的一句:“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吧。”

这句话不像是忏悔。这个人,直到生命结束时也不曾拥有过一丝一毫的良知。

典型的反社会人格,是不是?老兵在讲完这个故事以后,脸上还是挂着阴冷的表情,使得他本就粗糙的脸变得更加可怖。

而他听了以后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碍于老兵的面子,他才陪着老兵勉力装出一副假惺惺的严肃姿态。晚上回到营地,躺在地上,闻着周围食物与战友发霉的味道,他开始思索自己想要大笑的原因。

这件事情有任何一点值得笑的吗?是卖淫,还是肢解?他反复将整个故事思索了三遍,才终于从中抓住了两个词来:“反社会人格”,和“贪婪”。一想到这两个词一团和气的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面,他就忍俊不禁。

这是为什么呢?他再次逼问自己。

沉寂的黑夜泛起了一点点亮光,天上的寥落的几颗晨星在污染的不像样子的天空中缓缓转动,发出朦胧暗淡的光辉。

他知道了。他犯了一个可以说是有趣的错误。

当他听到“反社会人格"这个词时,错误的直觉使得他根本就没有去思考其真正所代表的含义,而是遵循语义学的法则将其”肢解“开来了:反,社会——就是”社会“一词的否命题。社会是什么?是人与人的关系。那”反“社会呢?就是彻底舍弃人与人的关系,将”他人即地狱“当作唯一的至理名言。

再深入思考,他终于发现了本质所在:人作为一种生物,即使再“文明”,也必然要以生物的本能——即保障自身的生存为第一要义,这种必然的需求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就表现为“利己”的策略。因此,人与人之间长期的稳定关系必定是由某种博弈关系维系的,而这种博弈关系的表层现象,就是人类所谓的”经济“。

而经济,其基本操作则最终归结于“货币”的使用与流通。因此,我们不妨说,货币正是人类社会这种社会的一大标志,即“货币”代表着“社会”。

问题显而易见了。一个”反社会“的人,又怎么会贪求具有浓厚社会意义的“货币”呢?直白一点说,他怎么可能会和”贪婪“一词维系在一起呢?这听起来就像是“流行朋克”或是“无政府主义政府”一样荒谬不经,自相矛盾。

他笑到咳嗽了两下,早晨的空气处处冒着凉意与潮湿。真是精妙绝伦的推理。

那,按照这个定义来说,一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反社会人格”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首先,他必须离群索居。在到处都是人的社会本身中,你是不可能完全脱离之的,大隐隐于市什么的完全就是无稽之谈。

等等……如果这样的话,“社会”一词的含义完全又可以进行拓宽。社会又不一定单指人类这个傲慢物种种内的关系,还可以代表一切可以被广泛定义为“生命”的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进行的基于利益的互动……

这就表明,这个人不仅要远离人类,还要远离一切可能的物种,并在这种状态下仍然保持住自己的生命——这可太难了,照这么说,即使这个人遵循“生物”的本能进行任何进食行为,也是与“社会”的一种接触,这就使得其“反社会”不够纯粹,但这样又实在是难以维持其生命……

一个真正能够做到反社会的人,可真的是一个圣人啊。他迷迷糊糊的想。

日光已经将营地照亮,在腐臭泥土中快速爬行的甲虫一闪而过。晨曦在它的背壳上蚀刻下奇异的光辉。

我可当不了反社会者。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对这个世界“恭敬”而已。

他斜靠着门,手指在金属的墙面上有规律的轻敲着,发出叮叮的声音。

三,二,一。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轻微到几乎令人难以察觉。

他露出了笑容。这回,他时间拿捏的还不错。

在之前仅有的几次征讨偏远地区叛乱的时候,本来早已“高居庙堂”的他对这种无聊的战事意外的积极,坚持亲自指挥。他心里很清楚,越是这种偏远的地方,离索出现的机率越大。他需要再次从他们那里购买一些那种他原来用来进入离索而用过的低温裂变材料——而这正好是离索能够提供的。

然后,他在离索里遇见的第一个人——名叫詹诺夫,后来成了他的同事——提供的那些信息,就变得非常有用了。他将这些矿石随粮食一起运上舰来,然后将其卡在一个副供电系统的散热片中。这些性能优良的散热片,不供电时能够很快达到一个恒定的低温——不言自喻,也就是2.7开尔文。

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调用权限,将这个供电系统稍稍关闭一小会,然后那帮无能的人就会自发的聚集到一起,看看供电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们为何喝不到热乎的咖啡了——然后,轰。

他笑着摇了摇头。咖啡有什么好喝的?

他在入侵这个部门的管理系统的时候,还曾经翻到过一些有趣的东西,这个东西将他心里多年的疑惑尽数解开。

他在舰队工作的这十几年来,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当年那个老头为何要炸掉塔普莱斯?真的仅仅是为了“消除其社会身份”吗?

他研究过那次事故的详细报告。事故起因是因为塔普莱斯外壳上的一个静电发生器阵列突然失效,导致聚变核的磁场束缚出现了些许偏差。的确,事故所造成的后果不算严重:324人死亡,80平方径左右的外壳损毁。尽管如此,这种级别的代价足以让塔普莱斯停运个一段时间,而这才是造成损失的真正源头:塔普莱斯作为一个行星级别的能源反应堆,尽管其所有权不在领航区手里,但毕竟与其毗邻的几个重工业太空站可都是领航区实打实的控股,真要算下来的话,这几个太空站因为没有充足能源而不能运行的这几个月所造成的损失,可远远比塔普莱斯的损失要严重得多。

也许那老头一个人会感情用事,但领航区作为一个星际社会的主体,其本质决定了它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只能由整体利益最大化这一条原理出发,老头一个人同意,整个发言者议会可不一定会同意。而且,仅就“一个优秀的指挥官”这一个理由,根本不足以填补领航区在这次事故中的损失——能够值回这次损失的指挥官,至少也得是能够单枪匹马灭掉塔夫人大本营的那种神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驱使着领航区进行这样一个赔本的举动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终于发现了事件的真相。当他无聊的翻看发言者议会以前处理过的提案时,偶然看到了塔普莱斯四个字。果然,是那个十几年前的计划——但不是“招揽一个不明身份的指挥官”。提案记录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当年在塔普莱斯常驻的四万名工作人员中,有大约300人是领航区在几年前安插的间谍。塔普莱斯归独立政府所有,在整个人类活动区域中,独立政府有三千多个,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不服从领航区的管理。因此,老老实实的吸纳领航区工作人员进入独立政府管辖的能源供应系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间谍例外。

果不其然,这些间谍们的主要负责区域,就是后来失效的静电发生器所在的区域。他不知道这些为领航区卖命的间谍们最终有没有活下来,但就最后的结果来看,即使他们死了也是值得的:领航区因为这次事故向海伯利安政府正式发起诉讼,要求他们赔偿因“管理不善”而导致的经济损失——整的还挺像个样子。海伯利安一个小政府掏不出多少钱来,只能同意以塔普莱斯的股份作为代价转交给领航区。由此,领航区在塔普莱斯星域的地位,从寄人篱下一下子翻身做了主人:持有股份占比45%,几近控股。过了将近5年的修缮期(修缮费用也由海伯利安全资,领航区要求修缮完毕后转移股权,因此修缮时领航区不对其抱有任何责任),

因此他意识到,事故发生时,发生在上面的事情,其实微小的就像是一篇庞大史诗的注脚:老头算好了时间,准备在聚变核失缚的时候正好将事情谈完。听起来好像挺难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老头确实做到了——这也能解释为何在他同意的时候,老头的表情不是喜悦,而是如释重负了。退一万步讲,假如时间把握的不好,谈判失败了,这个老头也借此机会能为领航区铲除掉离索舰队的一大毒瘤,代价仅仅是一个终结者式的液态仿生人。

这样的行动恰好能一石二鸟:既完成了原本设计的龌龊的商业计划,也使得招揽的过程(在他们的眼中)变得异常简单——看看,我们为了你都把一颗行星炸掉了,你好意思不来吗?锦上添花,这个老头的确做到了利益最大化。

多年来在领航区直属舰队服役的经历的确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贿赂的手法,官商勾结等等。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在与塔夫人的实战中十分有用的小技巧,比如如何让自己迅速脱离胶着的战场,而让队友去送死。

人们常说,经验总会在最后的关头帮你大忙,说的一点没错。现在,这些宝贵的经验将再一次的派上用场。

他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感受眼前的黑暗中逐渐明亮的战术全息图。这个技术源自于每个舰队人员都必须强行在脑中植入的纳米机器人,他们能够直接刺激人眼的视神经成像,从而免去了眼球的一大堆麻烦。这种技术的好处不言自喻,坏处就是在使用时必须闭上眼睛,从而导致一到战争时期,所有的军官就常常闭目,显得整个舰队死气沉沉,好像每个人都在睡觉一般。

他在脑中构想着一幅战略图,能够使得他以最快的路径脱离现在的战场。很快,他的想法将会以光速传输到与他所在战舰一同进行此次战役的每一艘舰船中,而那些下等的士兵自然也会一丝不苟的执行这个突兀怪异的新指令——他们不可能会质疑,这个指令是单向传输的。

特朗普号立刻调转了喷口的方向,向着与前方的危险截然不同的地方飞驰而去。

他叹了一口气,试图让眼球再次暴露于空气之中,淡蓝色的灯光让他一时有些睁不开眼。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3刻,领航区就会发现它这艘临阵脱逃的战舰,从而超驰夺取整艘战舰的绝对控制权,让他不再有行动的余地。

他不想那样。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他还需要用一个权限来避免这种情况,一个从发言者议会那里争取来的小小权限。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洁白的墙壁面前驻足了片刻。

“请进吧,先生。留给每位预约者的时间只有3刻。”旁边双手垂立的美丽女子笑盈盈地说,“紧张了?”

他没好气的瞥了那个女孩一眼,准备自己去找找开门的地方。随意嘲讽人也是她们行业标准中的一环吗?

令他更不爽的是,找了半天,他也没有发现眼前这个纯白色的玻璃块上有什么玄机。女孩也不说话,仍旧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窘态,硕大的眼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终于等到他消停了下来,带着怒意的再次瞪向她时,她才不疾不徐的轻启朱唇:“往上看。”

他照做,空中响起了轻微的滴声,眼前的墙壁突然晕染开来,逐渐变成了透明色——或是消失了。 “对于这里来说,身份序列识别还是不够安全,因此我们决定采用虹膜。”

他瞥了一眼她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得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不早说。“

“没有明确收到过此类要求。”

他可算知道了,这个看这就很恐怖谷的女孩,估计也是个仿生人,又是那个老头拿来存心逗他玩的。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理会这种无聊的挑衅,于是径直向室内。陈设很简单,一把椅子,仅此而已。

他坐下,突然想到“礼仪”对于这些人来说,应该是不可或缺的。既然无法避免,那干脆就矫枉过正吧——面对着灰秃秃的墙壁,他清了清嗓子,决定使用如此的开场方式:

“啊!光芒万丈的缪斯女神!是你无上的智慧将我,这一卑微的小人物,引导到这些尊贵的大人面前。请饶恕我的冒昧!如果您能够聆听到这渺小卑贱的声音,就请听我诉……”

空中突兀的响起了一个平缓的机械音,带着略微的失真。同时,一盏红色的灯光亮起:“如果你想用莎士比亚式的方式开场,倒也未尝不可。可惜这段即将发生对话的全部内容最终将会移交至领航区直属舰队形式主义审查委员会中,他们也许会对其有着与我们不同的看法。所以,为了我们双方的利益,请尽快开始,你的时间还剩两刻半。”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把被打断的尴尬搪塞下去:“好吧,发言者,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那再好不过。”

“直白来讲,我需要能够屏蔽我所指挥的舰船上一切通讯的权限,包括常规的电磁波通讯、引力波通讯、中微子通讯及可能存在的林德通讯。”

红灯熄灭了,发言者们装出正在思考的状态。

他在心里不免开始暗笑。这帮老头(这只是他的个人推测,那些红灯代表的有可能也是老太太,年轻人,甚至非人类)心里其实早就盘算的明明白白,现在却全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他喜欢以“领航区克星”的称号自居。自从塔普莱斯那次的会面以后,他就一直对参与舰队高层的战术会议抱有极高的热忱。终于,舰队上面的那些高官逐渐意识到了自己费尽心思弄过来的这个本是用来背锅的人并不如预期般缄默,反而带来了比以前更麻烦的麻烦。

他的作战风格依然以不择手段出名,舰队下层普遍流传的一个流言,就是说他干掉的塔夫人和干掉的队友一样多。这自然是不实之词,但他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可见一斑。话又说回来了,战绩。自从他来了以后,APE排行榜的最高分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倒是第二名如流水一般,一天换一次。不仅如此,直布罗陀星域,里阿尔托军区,众多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地区如今能够免于塔夫人的入侵,不能不提到他的贡献。

但,假如你炒掉了一个人,会损失10%的战力,但能节约30%的资源,你会怎么干?不难理解这帮人(被称为发言者,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习俗)为什么这么急切的想把他搞掉了,没有动手只是因为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手段。(直接处刑?不,想想领航区直属舰队一开始决定把他招进来的原因)

他现在只不过是借自己的之口将这件事说出来,好给这帮人一个台阶下——还有什么事情比干掉一个隔绝通讯,孤立无援的战舰更容易呢?别再磨磨唧唧的了,该干的事早点干完为好。

“这是史无前例的。请给出能让我们允许此提议的正当理由。注意,我们经过商议后决定给予你这个机会,否则,我们有权通过投票来直接否决你的议案,请珍惜。”

“是这样的,你们肯定还记得之前在狄拉克之海星域发生的那次事故。”他小心翼翼地刻意避开了敬语。

“是的。”

“我们对外宣称这是一次常规的战略失利。但其实我们都知道,当时那组战列舰距离天狼星Z-23只有不到五万径,那颗恒星表面强烈的电磁扰动使得他们原本不可能被塔夫人发现。”他在“原本”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的,你是其中一艘战舰的指挥。”

“现在已经是唯一一艘了,其他的战列舰都在那时被击毁了。我说,我都说到如此地步了,你们这帮(文明用语)还没看出来点什么吗?”

“请继续,你还剩一刻半的时间。”发言者们对他的挑衅不加理睬。

“中微子!问题出在中微子上面!舰队有死规定,凡是在外星系的战舰,必须每隔30.26刻向领航区发回时空位置坐标,否则按失踪处理。且先不说这个(文明用语)的间隔时间是哪个(文明用语)规定的,如果没有这条规定,这些战列舰——一整个矩的基洛夫型啊,你们不心疼我都快心疼死了——会因为冒死通过中微子向外发送坐标而被塔夫人发现吗?”

“这是战略上的必然需求,我们需要获悉战场的普遍情况,以此做出宏观决策。”

“那是因为以前你们不知道塔夫人也能接收中微子信号,但现在知道了,代价是一整矩的战舰!你们真以为这种几乎没有质量的小玩意就一定安全无虞?整个宇宙就只允许人类有中微子接收器,就不允许塔夫人在自己身上进化出来一个?”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显得十分慷慨激昂,好像他真的十分关心这件事一般。他的理由越充分,发言者们的这个台阶就越好下。

“我们不能取消此项规定,这是出于大局考虑。”

“我知道!谁让你们取消这个了!好好听清楚,我是说,把这个权限给我一个人。我需要这个权限。”

“请给出能让我们允许此提议的正当理由。”

“代号DHC-54095,K级申请权限。”

“已查阅,预计在3600刻后于加利福尼亚星域进行的突袭行动,你参与其中,指挥一艘D级特朗普型战列舰。”发言者的声音几乎没有一点延迟。对于他们来说,从卷帙浩繁的申请资料中调取其中一个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对!就是这次!在那里有一个塔夫人的老巢。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把他们在那里的据点彻底的一窝端掉。所以,你以为我能够在位置信息完全暴露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绕到塔夫人的视角盲区,然后把他们干掉吗?拜托,这不是完全信息博弈,我们没有必要将位置信息正大光明地告诉他们,是时候玩点阴的了!”

“你的发言时间已到。我们承认,你的提议很有建设性。我们会将这一点纳入考虑,但必须要注意的是,你的提议中,包含“屏蔽我所指挥的舰船上一切通讯的权限”,这一点的合理性有待商榷,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适当的取舍。我们会在两个工作日内做出必要答复。出口在你身后。”

他立即转身,大跨步的向门外走去。那个女孩还在满脸堆笑的在门口等她,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开。

他们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不如说,他们还求之不得呢。

只剩最后两个人了。他驻足于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前迈去。

大门在他的身后轻柔的关合,屋内果然只有两个人在值班。他们对于他的到来熟视无睹,仍旧专注于全息屏上川流不息的数据。

他不想毁坏他们正在使用的这些专业设备,待会他可能还要用到。

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枪,将其调整为低功率模式。这倒是可以防止多余的电磁辐射对这些设备造成干扰——可是也有个副作用,就是会使得目标的死亡过程变得痛苦而漫长。

他快步走过,将枪抵在其中一个人的后脑上,然后扣下了扳机。那个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及其狰狞,脸部涨的通红,嘴张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喉咙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整个过程持续了约10毫刻,伴随着目标持续不断的痉挛。在他确信目标已经死亡而把枪口移开时,目标迅速的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眼睛没有闭上,而是保持着白眼的状态。

这回倒是不用担心报警系统,他们随着目标的大脑一起被烤熟了。

目标倒地的声音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他似乎不舍得将视线从数据中移开般的慢慢回过头来,立刻也变得像第一个目标一般,浑身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吧,安德森,你也看到了。你是个尽责的人,所以我这样建议你:你自己走到这来,对,就是这个比较空旷的地方,然后我就可以把枪的功率调的稍微高一些,这样的话你死的也能痛快一些。怎么样?”他循循善诱,试图表现得友善一点。

“我……我……可以……跟你合作……不要杀我……”他颤抖的嗫嚅着。

好吧……这家伙把领航区培训他们被俘时对付叛军的那一套用在了他身上。他只能默认这家伙不想过来了。

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我是认真的,安德森,你现在还随时有机会到我这里来。你想像他一样吗?”他拿枪口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目标。

他颤抖的更厉害了,将本就肥胖的身躯又往椅子里面挤了挤。

好吧。

他冲上去,将枪口抵在前额叶,迅速的开了枪。

两人死后,他将他们的尸体拖到了别处,然后站到了全息屏面前。这里是主控室,所以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能直接联系到领航区。

他将头稍稍上抬,几乎在同时,一声轻微的滴声响起,伴随着系统的提示音:“连接已建立。”

“领航区直属舰队欧罗巴军区C-42舰队,识别编号K-7689,K级申请权限。请求完全屏蔽权限。重复,请求完全屏蔽权限。”

他露出了笑容。终于快要完事了。

缸中之脑。

这个名词,根据纪念碑组不靠谱的历史考古研究,最早形成于”旧地的古希腊时期“——尽管他对这个结论抱有强烈的怀疑。该概念在诞生之初,一度被作者自己认为是自我驳斥的。几行简单的逻辑,将自己贬驳的体无完肤,真可谓一大奇观。

假如作者在宙之灵,能够看到在一颗不起眼行星上的一个不起眼的房间内,在充满生锈与发霉味道的空间中,一个形容枯槁的家伙,光秃的脑袋上被插满了各种颜色的电线,丝毫不差的经历着他随口一提的思想实验时——当然,大脑没有被放进缸中,这是唯一的缺憾——他一定会十分高兴的。一个早已化为齑粉的大脑中突然闪现的哲学思想实验,竟得以横跨数万年,被一个专横而愚昧的集权政府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嘿,看来上帝还没死。

舱室内的灯光大部分都黯淡了下来,只留下少量最低限度的照明。他用带子将自己牢牢地困扎在座位上,将重力产生装置关停(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能源消耗),然后试图劝说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他才惊奇的发现这没有什么用,自己一点也不紧张。

跟他猜想的一样,在领航区接收到完全屏蔽申请之后,随着准许密钥一同发回来的,还有两艘从太空港中轻巧起身的RX-78-2。他可以想象到,这两艘总质量还赶不上他所在战舰的小家伙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向他扑来,准备将他撕碎。这种小精灵是舰队中不可多得的优秀杀手,消灭敌人和消灭队友它都游刃有余。

离太空港最近的跃迁点大概有半光刻。算上它们引擎加速所用的时间,不出一刻,他们便会跃迁到他的可视范围内,而那时他就彻底束手无策了——超视距作战中他们都能够把目标打成筛子,更何况这种近到如同海战般的距离。到了那时候,他只能学习旧地中世纪的神秘战术了——开着船,往他们身上撞。

他可不想那样,他不能呆在这当个活靶子。最近的跃迁点离得不算远——至少比那两个家伙离得要近得多。

聚变引擎随着他的调控变成了最高功率,几千米瑰红的等离子体在发动机后喷涌而出,巨大的动力使得整艘战舰内都充斥着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所以说,这个所谓“缸中之脑”的概念有什么用吗?或者这仅仅是人类庸人自扰的一种新手段?

让我们别再逃避了,来直面一个在人类几万年发展史中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残酷无比的事实:人类的一切科学,都只不过是是委曲求全的艺术。

今天,你做了一个木块实验,再一次证明了伟大的牛顿第二定律是绝对无误的真理。很好。让我们换一种说法:你在太空纪元3024年8月16日下午4时18分25秒至19分37秒,在东经116.46°,北纬39.92°处附近所张成的约一立方米的空间中,用白桦木(Betula platyphylla)所做成的木块进行了一次物理实验,经过几次测量后,证实了牛顿第二定律。这样,你就可以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证明了“这个时间段内”,在“这个地点”,“这种材料”在“我个人的观察中”,“在实验误差允许的范围内”满足牛顿第二定律。

这种说法会让你很不高兴:嘿!我即使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用“另一种材料”,让“另一个人观察”,照样能做出同样的结果来!说的完全没错,但为什么?你真的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用那种材料让那个人做了同样的实验吗?

你支支吾吾的回答:因为我们有狭义相对性原理和时间平移不变性为我们撑腰。

明智的回答。但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这两个原理?

你有些烦躁:因为过去很多时候我们都用同一个公式解释了很多观察到的现象,因此我们可以用归纳推理,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都能够用这样的方法解释现象。

嗯……为什么我们能够用归纳推理?归纳推理得出的结论一定准确无误吗?

你的眼神几乎可以杀人:因为……过去很多时候我们通过归纳推理得到了正确的结论,因此我们未来也可以采用归纳推理……

可这种说法本身不就是“归纳推理”吗?这难道不是循环……

你哑口无言。

所以说,承认吧,你是永远无法证明一条所谓的物理定律是真的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中,对于“任意物质”均成立的。这种不可知式的绝望将会一直盘旋在人类高贵而又可怜的理性的上空。

还是来了。

远处的空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发生了轻微的扭曲,黯淡的星光似乎被透镜聚集到了一起一般,变得略微明亮了一点。

他怀疑自己的肾上腺是不是完全宕机了——即使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依然保持着心如止水的平静状态。这有好有坏,坏处在于他不能借助这种人体自带的兴奋剂来使自己思考的更快——而好处,在于假如这就是他的结局的话,他能够以一个正常人的心态平静的欣赏完它。

星光扭曲的源头正在高速的移动,不一会,便在视野中拖出了一道优美而诡异的尾迹。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尽管他的眼睛和飞船的探测器都无法看见,但这两艘RX-78-2发射的耦合光束正在以宇宙中的极限速度向他飞来。他们当然不会傻到用可见光能级的激光束来攻击他——尽管对于针对塔夫人的战役中,这一点无足轻重(塔夫人没有视觉),但毕竟他们现在要追杀的是一个人类,一个与他们同样的物种,自然要有一些灵活的变通。

距离跃迁点不到十分之一光刻了。他决定在特朗普号聚变引擎的主控程序中加入一些伪随机扰动——这么近的距离,太空战中的基础概念“概率云”差不多要完全失效了,他只能用笨拙的牛顿力学来为自己加上一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

退一万步讲,我们承认,用这种不严谨的归纳推理所得出的所谓“科学”,在人类所能够观察到的范围内都是有效的。

可你又怎么确定你所谓的“观察”是有效的呢?你眼中的世界的样子,你所知道的所有经验,知识,真理,是否真的与其他人相同?

怀疑,怀疑,怀疑——怀疑论,这个哲学中离经叛道的组成部分,淋漓尽致的发挥着其”玩世不恭“的强大的朋克精神:好吧,你们要活着,你们要发展“真正有用的科学”,所以你们都刻意的逃避这个丝毫没有用处的问题。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问你们:“用处”有什么用处?

怀疑论本身就是一种哲学朋克。

缸中之脑就是这种朋克精神的最佳体现,也是对这种委曲求全的绝佳讽刺:这个实验的一切,都是按照同一套标准来的:人类在大脑产生一个想法,驱使自己的躯体对外界做出行为,与外部世界的“实体”发生交互,外界给予回应并通过感受器转换为电信号,最终传回大脑形成反馈,于是你就认为你自己的想法对外界产生了影响。

看,我连一个字都不用动,但当外界指的是你所谓的“真实世界”时,你就认为这是科学,是人与世界交流的必然手段;而当这个外界其实是“某个疯子科学家的福尔马林缸”时你就害怕的不行,批判这是虚无主义。

你的批判源自于你根深蒂固的恐惧。你挥起奥卡姆剃刀,试图将这个无意义的问题从根源上彻底抹去;你扛起马克思主义的大旗,用辩证的手段高声呼喊”物质是第一性“;你在教堂里虔诚的双手合十,无端的妄想着有一个根本无法被认识到的”上帝“,来赋予万事万物以答案与意义……

但你到底是不是缸中之脑?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

你不知道。长久以来的委曲求全使你根本不曾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如果你想知道答案,你就只能想办法让这个世界亲口把答案告诉你。

一阵白光猛然闪耀起来,令坐在座位上的他几乎要被掀翻在地。该死,海森堡还是没能保护住他那卑微的灵魂——特朗普号的右翼完全完熔毁,一个聚变发动机因此宕机。被击中的地方与之前那次故意引发核裂变发生的位置几乎完全重合,这导致内舱侧面被完全炸开,舱内好不容易维持的气压尽数消散。

百分之一光刻。他慢悠悠的调整了剩余引擎的方向,来补偿被击毁引擎所造成的航道偏差。他几乎想要骂自己了:战舰现在被击中了!我现在命悬一线!你这个(文明用语)怎么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一阵刺眼的电火花从他的眼前闪过,这应该是高能的带电粒子束。还好,这次他的策略管了一点用:战舰的尾翼几乎尽数被摧毁,所幸那里的位置在几微刻前,曾是他所在主控室的位置。

三千公里。两艘RX-78-2已经停止了运动,透镜的效果也随之消失。他们只是静静的在那里看着,就像猫在欣赏四处逃窜的老鼠一般——尽管体型是反过来的。但实际上,这种情景能且只能证明他们没有打算使用星际导弹之类的重武器,却不能说明激光武器的状态。最可能的情景,就是现在正有一整个耦合光束集群正向他飞来,全方位覆盖,让概率云彻底变成无稽之谈。他不能再冒这个险了。

一百公里。已经为数不多的聚变引擎正以远超额定功率的状态运作着,发出令人胆寒的怒吼。他不知道欧米伽点是否来到——可能他早就悄无声息地越过了那一个时刻却浑然不觉。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他现在已经不再能够受到“世界创造者们的庇护”了,在这里让他死亡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而且颇具戏剧化。

左翼也被击中了。两艘RX-78-2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他的企图,正以极高的速度向他飞来。好吧,那来比比谁能飞的更快吧。

平静的星空中,突然出现了猛烈的扭曲。

寂静。完全的寂静。

两艘RX-78-2察觉到了他向跃迁点行进的企图,试图在他之前到达——可以说,他们几乎成功了,他们的飞速迫近使得他不得不过早的进行技术上实际仍然不够成熟的时空跃迁。他懒得考虑“跃迁之后的我还是不是真正的我”这种无聊的哲学问题,但能够肯定的是,特朗普号再也不是他自己了——未知的时空效应,使得特朗普号的舱体发生了严重变形,剩余的几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聚变发动机也依依不舍的宕机了。如果有人能够观察到此时的特朗普号的话,会发现它几乎已经成了一个铁球。

这也无妨,特朗普号再也不需要动力了。

战舰内部已经完全的浸入了黑暗。他艰难的站起身,透过舱室最前方的透明钢,盯着窗外令人无比震撼的景象——一片完美纯粹的黑暗占据了视野中的绝大多数,相较之下,塔普莱斯的类黑体外壳明亮的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一种面对完全未知的巨大物体的强烈的压迫感瞬间慑住了人的心灵,让人感觉仿佛从元初之时,宇宙便一直都是这样黑暗,这样巨大——这样冷寂。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成功跃迁到了他的最终归宿——天鹅座X-1,人类已知的最大黑洞,位于加利福尼亚星域。

潮汐力毫不留情的作用在了这艘破破烂烂的船上,他能够听到主控室——这艘战舰上唯一一个还算是完好的舱室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声响。令他惊喜的是,电力系统竟然没有完全被摧毁,一篇幽寂之中,一小块破碎的全息屏再次倏尔亮了起来。

用这最后的一点电,干点什么吧。吵闹的音乐声响起——Sex Pistols的《no future》。

这个行为真的能摧毁缸中之脑计划的服务器吗?再次坐下后,他平静的叩问自己。也许就在下一毫刻,再往前行进一微径,黑洞周围反常的物理环境就会使得服务器的运算量疯狂的增加,直至越过其所能够承受的极限。这时,就有一道蓝光就会闪过,再次睁开眼时,他就能再次看到那个令人生厌的真实世界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抱持着虚拟世界的信念,一切的行动,一切的思考,都在为现在的这一刻的来临做出准备。

但,如果这不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呢?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精神失常,胡子茂密的中年人,驾驶着从领航区偷来的舰船,疯子一般的驶向黑洞呢?

这个想法甚至没有在他的内心中泛起一丝的波澜,是真是假,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审视着这十几年来的思绪,才发现他一直如此平静的原因:他试图接近黑洞的目标,早已从简单的“捣毁服务器”,变为了一种更具宗教性的行为。

他一直知道——或者说,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一个缸中的大脑。这个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一直以来都让事情变得极其容易——这不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的运行原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种想法,能够轻易地让人陷入一种全知全能的快感中,从而使人忘却怀疑的意义,以及怀疑“意义”的意义的精神。但可悲的是,这种浅薄粗陋的快感,反而会使得一个不可避免但无足轻重的哲学问题,被放大到显而易见的层面,让人根本无法忽略:为什么世界是不可知的?世界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这个世界是可知的。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折磨人。对于这个缸中的虚拟世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异乎寻常的简单。但在所谓的现实世界中呢?你打算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

可怕之处便在于此。你不能将全知的快感,类比到“真正的世界”中,否则,你只会陷入比以前更加深刻的绝望。就像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反社会人格”一般,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反存在主义者。你大可否定存在的意义,但,你就是不能否定存在本身。

这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来源。几千年前的朋克青年们能够用性、毒品和污言秽语来消解心中对于世界的愤懑。他不能。他痛苦的源泉与他们截然不同。一切外界的刺激都只会使他的思想更加清晰,都会使他的痛苦更加深切。

于是,他最终来到了这个星域,来到了这只黑天鹅的身边。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等待是人类向未知朝圣的唯一途径。

这就是他让宇宙亲自开口的方法。他要在黑洞旁边,亲眼盯着时间的流逝,大声嘲笑整个世界,逼着这个(文明用语)的宇宙用它自己的嘴,为他阐明这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

黑洞巨大的引力正将他一点点的吸噬进去,他早已越过了那道不可挽回的事件视界,身体的每一个分子都在恐怖的潮汐力中呻吟。这种痛苦永远不会有尽头。随着他的陷落,在外界看来,他会成为一个越来越红的,模糊的影子,永远的凝固于时间的长河之中——但在他自己看来,外部世界的变化将会越来越快,几十万亿年的岁月将会在短的令人咋舌的时间内流过,他会一直痛苦,一直观察,一直思考,直到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到了那时,他真的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吗?

主控室的舱体已经开始崩坏,眼前的世界出现了怪异的扭曲,金属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用尽全力抬起越来越沉重的手臂,笑着,对那片黑暗,比了一个中指。

这位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哲学殉道者,伴随着耳边失真的朋克音乐,走向了他的死亡,和永生。

observer@王博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