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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食 观
2020年2月8日13分钟

讲讲我一以贯之的所谓“美食观”。

虽然在河北的高中生活过得挺操蛋的,但也不是没有值得怀念的东西。

烤肉拌饭

烤肉拌饭一直是,直到现在还是,我的一大心头好。他在这高中三年的烟火气之中占据了绝对且不可动摇的地位。油腻、浓烈、一口下去除了肉的味道便是酱料的味道。浓油赤酱,相当有中国小吃的传统风姿。

烤肉拌饭是我在这条街上进过的第一家店。这家店的全名叫“张姐烤肉拌饭”,这导致我一度认为老板娘的确姓张——后来才知道,张姐烤肉拌饭是个加盟店的名字,就像海底捞不一定真是从海底捞上来的一样。这家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街中一哥,无论是前来的人数还是烤肉拌饭的制作速度上,都达到了一个令其他店面望尘莫及的水准。在新一届的高二到校之前,老板娘是把那个烤肉机摆在店门口的,就像是土耳其烤肉一样,一大块烤的焦香的肉在烤炉中不断旋转,诱惑着每一个过路人的神经。当你点了一份烤肉饭,老板娘会利索的用尖刀从正在旋转的烤肉表层上刮下来分量足够多的肉,与米饭和番茄酱混在一起——相信我,目睹这个过程绝对是一种享受,你甚至能看到油从刀刃上淌过,滴落在托盘上。但当人越来越多后(也许是因为学校扩招了吧),她就把机器收到了后厨,以便把店门口空出来供人们排队。即使是这样,也常常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你时常能看到长龙从后厨一直排到店门口外五米。(其他店做得到吗!)

一份烤肉拌饭的价格还算实惠,小份10元,大份12元。但即使是所谓大份,对一群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而言也略显拘谨,因此也就应运而生了一种论外级别的大小,叫做“加肉”。一种隐藏的等级,自然也要有一个非同常规的名字来与之相配。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这种等级,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排在我前面的人跟老板娘说要一份“加肉”的——然后就看见老板娘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堪比两倍“小份”大小的黑餐盒,满满当当的塞上米饭,黄瓜丝,当然还有烤肉。我的内心充满了震惊,这哪里吃得完?

的确吃不完,这份饭,一吃就是三年。三年间这条街变化了许多,学生们来了又走,饭店开了又关,只有这家店是湍流中的不动点,守护着人们最初的那份印象。

烤肉拌饭plus

在几乎每一个商场我们都能看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肯德基和麦当劳并蒂花开,两家离得还贼近。这个现象曾困扰了我许久。两家快餐店是如此相似,开在一起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找个其他的地方称霸一方它不香吗?后来我想明白了,市场在那,需求在那,你只要开了,无论如何都能分到一杯羹。谁不想找个人多且没有竞争对手的地方垄断一方客源,问题就在于根本没有那么多这种地方,只能去跟对手抢食了。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条小小的街上竟然有两家烤肉拌饭店挤在一起。这个后来者来的并不算早,直到高三上学期,它所在的地方都还是一家不入流的培训机构,从来没有人走进去过,包括我(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培训什么的)。但当这家新的烤肉拌饭店开张营业以后,这个原本冷清的地方就开始变得门庭若市了。原因就在于,后来者来的相当有气势:开张的第一天就在学校门口摆上了招牌,开业前三天大折扣,八折起步。这一折扣打破了我们对于烤肉拌饭12元的固定认知,本着有便宜为什么不占的原则,我,以及众多与我有着同样想法的同胞们,暗自决定,这三天就吃定这家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一大群人会挤在这个占地总共不到5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面面相觑。老板和老板娘高估了自己的生产能力而低估了这所学校的人数,我相信当他们看着自己辛勤开张的小店中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的时候,我从他们脸上看到的表情,是惊喜居少而惊吓居多的。后来几天人数渐渐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也正是这时候,我们发现了真正的问题所在:上菜速度,真的是太慢了。他们家制作烤肉拌饭的手法与张姐家不同,他们要将肉和米饭仔细地放入锅中,慢慢的烹熟,细心地放入盘中——这个过程通常要需要10到15分钟以上。不仅如此,他们家还同时兼做其他种类的盒饭,然而锅就这么几个,根据鸽笼原理,总会有人需要等待上一个人的配菜制作完成。截至我毕业,他们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愿他们终有一天能够扩大产能,完成供给侧改革,阿门。

鸡排

如果要谈论有关高中那段时期的饮食的话,那无论如何都必然会谈到鸡排。高热量,炸的金黄,香气四溢,人人都爱吃。

——这不是我们要去讨论的那种鸡排。事实上,我们现在可以说,这家店做出的鸡排其实并不十分出色。但毕竟作为与烤肉拌饭齐名的“两大名店”之一,每天中午和晚上,店家要处理的订单数量将会是相当庞大的。老板只是在效率和质量上取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平衡。

那家炸鸡店就在校门口出门右拐第四家店,招牌与一般的炸鸡店不同,相当有特色:背景是标准的伊斯兰绿,上书几个金黄大字:清真道地大鸡排奶茶。是的,这甚至是一家清真的店(?想象不出一家炸鸡店可以“不清真”的方法)。店老板是一个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小伙子,圆框眼镜,身穿小围裙,倒着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人们对伊斯兰教徒的刻板印象中的因素,反倒更像是个潮流的台湾年轻人。其实老板也没看上去那么年轻。他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妻子,和一个时不时专程从幼儿园赶到他店里来捣乱的小女儿。一家三口相处和睦,老板和老板娘轮流负责前台后厨,偶尔两人合作制作一杯奶茶;而小女儿专心负责糟蹋东西,比如用从幼儿园带回来的油画棒将店里的暖气上涂的花花绿绿。三人分工明确,效率很高。

我对于鸡排这种食物的功能性之认识与一般的高中生有些出入:我不把它作为“小食”或“零食”之流对待,而是很认真的将其作为正餐的一部分。为此就需要做出很多的准备来与其相配,如饮料,如米饭。鸡排店很贴心的为我们想到了这一点,专门推出了鸡排套餐,然而价格着实十分离谱,从一份鸡排的价格直接翻了个倍,20块钱一份。所以他们家的米饭和鸡肉原来是一个价的?我着实想不通。为了与不合理的垄断溢价作斗争,我,一个智慧的劳动人民,自己发明了一种“鸡排饭”,即从鸡排店处购得一份10元鸡排,然后到隔壁烤肉拌饭或是其他饭店购得一份米饭,二者相合,即成所谓“鸡排饭”(字面意义上的)。这样,我就能成功的将原本20元的价格压缩到12到13元,中间产生了整整8元的差距。每次当我通过这种方式发挥我的智慧的时候,我就是薅了资本主义的8块钱羊毛。

多么可观!直至现在,我仍为此感到十分自豪。

板面

板面,作为我高三时期最重要的饮食来源之一,它的登场其实不算那么“光彩”。出了校门口,左拐,整整齐齐排列着十数家店,每家店都像是这条街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们定义了人们对这条街的印象。然而事情都是会变的。有些店因为经营不利,或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事就不再继续开了,新来的店面很快就自然的融入了进去,仿佛它们也是本来就在那里的一样。

板面就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外乡人”。它这只鸠所占的这个鹊巢,原本是一家韩国石锅拌饭,老板娘是一个说话很温吞的中年女性,看起来不像是韩国人(你也不能期待每家牛肉拉面的老板都是兰州人),总是笑呵呵的。他们家做的黑椒牛柳石锅饭很好吃,价格也还算公道,因此我也常常来这里解决温饱。然而,就在风和日丽的某日,它突然消失了,像是不辞而别的友人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安徽板面”的大牌子。因此我想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对这家店一开始是没什么好印象的,尤其是想到以后就吃不到黑椒牛柳了。

你猜接下来要发生真香剧情了,是的,正如你所期待的这样。自从强行被同学拉去吃了一次后,我就对这种制作简单的面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不只是因为它的味道,不如说,不是因为它的味道,而是它的价格,达到了令人惊异的8元钱之低,即使在其中加上一个鸡蛋或一根烤肠,它还是能够力压群雄,占据价格最低的午餐解决方案之首。但要真正达成可持续发展,还需要一点点的观念和灵感:众所周知,对于这种带汤的面,店家打包的方式是连面带汤一同放入一个塑料袋中,回家后再将面从塑料袋中倒出到附带的塑料碗中。然而塑料碗可是要收费的,而又不可能在每次吃完面之后特意去刷这个塑料碗,那太麻烦了。怎么办呢?自然就是将塑料袋本身放入碗中,使其只起到支撑的作用而始终维持洁净的处子之身。这样的话,一个塑料碗就可以用很久很久,自然也就不用每次再为新碗而单独付账了。既然大山不能走向穆罕默德,那就让穆罕默德走向大山。

板面始终是一个令人感到安心的选择。当你纠结于其他店面的味道与卫生条件时,选择板面总会解决你的烦恼。它并不出色,但对我而言很重要。

速冻水饺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速冻水饺。这种玩意就跟方便面一样,前几次吃觉得非常好吃甚至想一次多吃几袋,后几次就会开始觉得方便面的汤有股怪异的油腻,到最后连面本身都变得难以下咽了。

是的,是的,的确是这样。所以让我们给它加一个限定词吧:“深夜的”速冻水饺。是不是听起来要美好的多?一份热腾腾的水饺绝对是深夜之人的慰籍,连那奇怪的速冻味道也变得可爱了起来。自从新校长上任以后,晚自习就变成了四节,下了最后一节就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刚做完理综背完古诗词的脑子是昏昏沉沉的,但胃却不一样,它开始异常的活跃起来。好吧,整点吃的去。然而这深更半夜的,哪还有饭馆会开着……别说,在寂静的街道上,还真就有一片白色的灯光照亮了一方天地——是那个板面馆,他们也会卖水饺和米线之类的。

等待饺子煮熟的过程一般是无趣的,但有时也会相当的有意思。我曾经听到过一个满身酒气的大哥跟他的兄弟诉苦,两人坐的桌子上摆着两大碗已经只剩汤的板面,和一些零零散散的剩菜。大半夜在这种街边小店吃饭,谁还没点故事呢?于是我就听到了这位大哥在单位的诸事不顺,他和嫂子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恨纠葛,对于男人在这个社会所处地位的严肃抨击;我也曾见过高三的小女生在母亲面前哭泣,抱怨自己的成绩为什么上不去,而母亲在一旁耐心的安慰;我也见过几个被停学的学生的聚在一起吃饭,言语举止间充满了潇洒自由……

饺子煮好了,打包带走。吃一个,满满的,都是人间百态之味。

烤冷面

烤冷面的店的位置,是和别处不同的。一般的店都会聚集在学校附近争抢着放学的饥肠辘辘的学生们,而这家烤冷面店则遗世而独立,静静地在不远处的街口处附近等待,等待有识之士特意为其赶来——这就是王者的从容。

它其实甚至都算不上是个店面,只是一个那种“移动便民早餐车”,我猜诸位一定都见过。但从车底垫着的砖头和整个车的破旧程度来看,它从很久之前就已不再移动,生根于此了。就在这狭小的车内,竟然挤得下两个人,店老板和他的妻子。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常年戴着一条黄色的围裙,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其实说话很和气,在做烤冷面的过程中还会跟我们这些小伙子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天。老板娘手艺娴熟,可堪贤内助这一称号,要加鸡蛋,立刻用小铁碗给你打好;做手抓饼需要番茄酱,加料的双手灵动飞舞,毫不吝惜。他们两个就像手术台上的外科医生和助理,常年的共事使他们掌握了语言之外的交流方法,这是手艺人之间的默契。

做烤冷面的过程复杂而诱人。老板从身后的泡沫箱中取出一片冷面,撕去塑料膜,往刷完油的铁板上一贴,便滋滋的开始响了起来。片刻,时机差不多成熟了,老板便无言的从老板娘手上接过已经打好的鸡蛋(我说过,这就是他们的默契),将冷面掀起一边,将澄黄的鸡蛋快速的倒进去然后又快速的盖上。很快,鸡蛋在冷面下面开始躁动起来,你能很清楚的看到冷面的中央鼓起了一个包。刷酱,加香菜,竖着放好从中间切开的烤肠。老板娘这时候一般也就去做手抓饼去了,毕竟中午时分,来到他们这里的人并不能算少。然后,老板用那种三角形的平面小铁铲(这玩意不是挂腻子用的吗??)快速熟练的绕着冷面的边缘铲一周,冷面便与铁板分离了开来,此时轻轻的抬起边缘,将冷面卷成毛巾卷的样子,用铁铲锋利的顶端将其一节一节的切成一个个小块,这就差不多到了收宫阶段。

——还没完,接下来才到了最关键也是最奇妙的一步:添加大量的番茄汁。我不知道这是老板独创的步骤还是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标准,但经过这样处理的冷面,有一说一,的确好吃。他拿起瓶盖上戳了一个小孔的矿泉水瓶,向炙热的铁板上快速的倒满番茄汁。向平坦的铁板上倾倒液体,听起来挺难处理的,但由于莱顿弗罗斯特效应,液体并没有很快的四散开来或是瞬间蒸发,而是在铁板上与冷面一同舞蹈。这时,必定会产生一大阵白色的雾气,从窗口向外喷涌而出,直冲正在等待的顾客而去。此时如若你躲避不及,则会被裹挟在烟雾之中,鼻腔中瞬间充斥一股番茄的甜香——好像也还不错?最后,老板用小铲子小心的将一块块冷面盛进写着“东北烤冷面”的小纸碗里,用塑料袋套好,这才算大功告成。跟店老板和同来的朋友道个别,提着手里的烤冷面往家去,脑袋里盘算着下午的课和没写完的卷子——此之谓日常。

我的餐标(我给自己定的)一般是10块钱,而这家店恰好就契合了这一需求:一个烤冷面加一个手抓饼,正好就是一份10元的完美午餐。这种配餐以大约一周出现一次的水平,一直陪伴我到高中生涯的结尾。现在回到了帝都,这里自然也有卖烤冷面的,然而加点烤肠,加点肉松,随随便便就会飙升到20元的水平,十分吓人,而且味道也十分的一言难尽。那家曾经的烤冷面店没法再去了。我很怀念它。

黄焖鸡

全中国卖黄焖鸡的地方,招牌上写的应该都是“黄焖鸡米饭”。这个招牌同样令我费解许久,什么叫黄焖 鸡米饭?鸡米饭是什么?给鸡吃的米饭?后来吃过一次才真正知道,原来招牌上写的是黄焖鸡 米饭……夏洛特烦恼?推进之王维娜?

这家鸡米饭所在的位置就在烤冷面不远处,相较烤冷面以车为店的窘境,这家店的处境就要好得多,至少它有着一个还算干净的店面。他们家其实严格来说是一家过桥米线店,卖黄焖鸡只能算是副业,但不过有一说一,他们做的黄焖鸡,甚至要比那些明码标出自己是黄焖鸡专业户的店面要好吃的多。这也许就是无心插柳吧。

黄焖鸡对于我来说,有着一种在食物本身之上的特殊含义,就像花有花语一样,黄焖鸡也有自己的“食语”:慰籍。黄焖鸡会出现在我食谱上的场合一般都是非同寻常之时,比如月考期间的傍晚,比如独自一人生病发烧之时——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但毕竟也会让人有些烦躁。这时,一份美味的黄焖鸡,在思绪纷乱之时给人带来的慰籍感,是其他食物所不能比拟的。

另外,他们家的黄焖鸡,不放香菇,不放青椒。这才是最重要的。

结语

世间有人生观,价值观,自然也就有美食观。现在来看,我的所谓“美食观”是真他妈的有很大问题,上面的那些东西,能算得上是美食吗?然而事实就是,是的,这些油腻、廉价、充满烟火气的食物构成了我现在以价格为导向的食物享受法则——即,便宜、且差不多能吃的食物,就是好的。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是一种悲哀。(笑)

生活并不是为了让人怀念而一直持续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它不符合你的期望,它很无聊,很奇怪——然而你的确经历过去了,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它们塑造着你,使你成为现在此时此刻的你。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就只能归因到宇宙大爆炸时候一个质子的移动了吧。

这些事情,不一定会令人特意去怀念,但的确会使人无法忘却。

C'est la vie.

observer@王博伟